今得千古酒,与君万年醉。
天下美酒半出江南,半出辽川。
江南水美,明月照沟,这才能产出享誉千年的状元红、女儿红,产出“酒香醉人第一”的杭城秋白露,产出最是养人体魄的“天禄”,产出一线喉,三碗即醉倒,千碗疏天狂的“诗钩”,才能养出一个曾经诗、酒、剑都是人间最得意的诗剑仙……
辽北川寒,雪落千山,于是产出了最是凛冽,烧心烧肝的烈酒“烧雪”,产出了最壮英雄胆的“将军肚”,产出了最是余味悠长的“赤泥”……
而反观西北三州,似乎还真拿不出一款上得了台面的好酒。浔阳四百年,真正本土出产的酒只有一款“老井”,然而性苦味涩,不好喝,但胜在便宜,基本是寻常人家才会买去的劣酒。浔阳真正家底殷实的人家,从来只追求那些名声在外的好酒。
一座小酒馆前,人满为患,明天便是中秋,大多是寻常百姓来买点酒,好过节。酒馆外面一张酒桌,四个人各坐一面,司空玉龙、苏倾天、被苏倾天邀请过来的叶长楼,还有一人,竟是昨天才来城主府,偶尔才撞了几次面的李琴生。
今天一大早苏满堂就找过来,示意自己出门务必带上霜橘居的小客人,司空玉龙此刻打量了一眼这个干净的像一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少年,根本不懂苏满堂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菜肴上桌,斟满四碗酒,司空玉龙笑道:“其实咱们浔阳土生土长的老井,外人根本不懂其中门道,这酒其实酿的不差,偏偏吃了水质的亏,杂质太多,这就使酒水味道只剩苦涩。上好的老井,以十年为界限,十年一到,斩去坛底,余下酒浆继续陈酿。十年一轮回,要想真正尝到这酒的甘醇滋味,至少五十年。”
司空玉龙伸出一只手,五指大开。
“五十年份可称‘醉翁’,七十年谓之‘灵浆’,百年以上,土腥苦涩之气全无,只剩悠远醇香,称‘馋仙’。”
一旁的叶长楼早已望眼欲穿,搓着手听司空玉龙在那儿一顿吹牛,口若悬河,那股馋瘾儿早就犯了,端起酒碗便一饮而尽。
“唔,好!你这酒的年份上了多少年?七十年的灵浆?”
苏倾天不得不赞叹一句叶长楼的泰然,听玉龙说和这家伙只打过两次照面,两次的感觉都还不错,应该是那种可以在一个桌子上热闹喝酒的人。还真是一点儿不错,哪有这样一点儿戒心没有,端起碗就哐哐直喝的家伙。
苏倾天笑着解释道:“是那五十年份的‘醉翁’。”
叶长楼便更佩服,赞不绝口。
李琴生也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,眼睛顿时亮了起来。
“好喝。”
司空玉龙笑着点头,看向少年,笑道:“李兄弟来自西启?”
李琴生点点头。
司空玉龙继续道:“我听说西启景色极美,有半境处在极高的高原之上,那里有连绵不绝的雪峰起伏,有极美的河川和万年不变的星空。”
少年蓦然眼睛明亮,腼腆的少年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。
“是的是的,西举高原之上的景色极美极美。巍峨的雪峰盘亘在西举高原之上,像是世世代代守护在那里的天神,神秘、庄严、充满诱惑。雪峰融化的雪水会流经千年不老的茶马古道,湛蓝江水与热气腾腾的盐井、银光闪烁的盐田、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交相辉映,美不胜收。江水还会流经拥有一百零八口温泉泉眼的温泉群,是极负盛名的‘百泉映月’,最后流进‘巨镜镶地’的天湖,那是有‘圣象天门’之称的极致之美,它的清澈圣洁会接纳高原之上满天的浩瀚星辰,传闻也会抚慰所有受伤的心灵……”
少年好像聊起家乡就会滔滔不绝。
“成千上万好似地毯的牛羊,它们无忧无虑地在大地上奔跑的时候,会让人心态平和,会让人觉得没有什么能影响我们的安居乐业。夜幕落下的时候,星空如一位慈爱的女神,星星近在眼前,躺在羊背上,好像一伸手就能触碰到……”
其他三人安静的听着,都在默默喝酒,笑容淡然。
“其实咱们南荒那边也不差的。”
叶长楼满碗酒下肚,摇头晃脑地说着,好像是想念家乡了。想起了那边的万里树海,苍茫古山,还有近海边能摸到的一人高的大鱼……
城主府,苏满堂满脸堆笑,推着苏蕴袍走出霜橘居。
一脸无奈的苏蕴袍皱了皱眉头,“我那学生才十六岁,跟着那两个一身杀气的少年出去,真没事儿?”
“没事没事,在我的地盘上能出什么事?况且大过节的,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,这不是千古美事第一桩吗?”
“我咋老感觉不大对劲?”
苏满堂板起脸,“信不过大哥了?”
随即拍了拍在苏蕴袍肩膀,故作神秘道:“退一万步,即使真有事儿,你还不相信自己的本事?我可是听说了,西启天策,文武举世,剑出狭万古,风采照流云。”
苏蕴袍表情僵硬,“都是以讹传讹。”
苏满堂哈哈大笑,重重拍了两下苏蕴袍肩膀,“咱们今天啥事儿也别去管,就一件事,大碗喝酒,大口吃肉。咱们浔阳产的“老井”还馋吗?这次老哥可是下了血本啊,九十年份的‘灵浆’,够不够豪气?”
麒麟楼上。
自称周老爷的白发老人登临第七楼,这里是麒麟楼顶楼,在窗边可以望遍浔阳。
相比于底下的六层楼,这里的藏书少的多,但胜在皆是珍贵的孤本善本,一半是武卷,一半是王朝秘辛。麒麟楼号称捡尽天下藏书,相比于帝都那座紫光阁,确实不遑多让。
两张桌案,一张紫檀大案摆在这第七层的正中央,一张花梨大案,靠在窗边。周老爷坐在花梨大案前,桌上全是卷宗,笔架上狼毫搁满。摊开自己挑选出的一部史书密录,读了近半个时辰的周老爷啪的一声将密录合上,屈指扣桌,闭目养神。
以那孩子的心思应该是早就翻遍了这一页史书,那么对于那段被下令消去、不能出现在正史里的史实应该是或多或少有一些了解的。大雪无痕,一切都被埋在了那个二十年前的冬天,浔阳、帝都、青城山飞马度风雪、白衣夕下冢……老人以手扶额,不自觉的坐直了身子。他自认无愧于这天下,却唯独欠那两个孩子太多。
世事无奈,人生无常,不专穷苦百姓,不避帝皇之家。
空荡荡的楼阁响起登楼的脚步声,老人从沉思中回过神来,来人走出阴影,将一坛子酒搁在了案牍之上。
老人饶有兴趣地问道:“花雕?多少年的?”
司空月说道:“不多,十年。”
老人打趣道:“你要知道,低于三十年份的酒水我都是不屑摆上桌的。”
司空月将两只酒碗摆上桌,平淡道:“小地方,就这条件,爱喝喝,不喝拉倒。”
“喝!怎么不喝?占你小子的便宜可不容易。”
老人不动声色地将那卷密录推到一边,再将桌上清出一块干净地儿。司空月看在眼里,并没有说什么。
喝起酒来两人的话就不多了,跟很多年前一样,各喝各的,不必多言。从来就是如此,两人能聊的很少,能聊到一起去的就更少。
一直到喝掉半坛子,老人终于说了一句话。
“这些年过得还好?”
司空月沉默片刻,许久之后说道:“好与不好,得是有个对比。对我而言,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,每天都是重复着一样的日子,好与坏于我,是没意义的。”
老人重重叹了一口气。
司空月犹豫了很久,还是试探性地问道:“当年的那批人,还是查不出任何所属?”
老人摇摇头。
司空月忍不住说道:“那就连一丝一毫的线索都没有?”
老人抬起头,缓缓说道:“江离、姬月满、帝都内外,再加上暗阁的八方全动,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,就好像那批人是突然出现,又突然消失的。二十年来,曾经那批右肩刺青半弦月的刺客,一次也没有出现过。”
司空月无奈饮酒。
老人想了一下,说道:“如果这天下真有知道真相的人,我猜,应该只有一个。”
“顾千秋?”
老人点点头,继续说道:“但是顾千秋这个人行事神鬼莫测,很多年前就和我说,天下主政是谁跟他顾千秋没有一厘关系,只要这世道没有走向一个万劫不复,他就会永远选择袖手旁观。他的布局行事,是就算知道真相,但不到他认为合理的时机,就绝不会透露半点风声,而他布好的局和谋划,就算局中棋子万般不情愿,也一定会如他料定地走到那个预想的结局。”
“所以,我不认为他会告诉我们答案,去问他也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“不过那孩子成了顾千秋的弟子,我倒是很满意,是好事。”
司空月瞥了老人一眼,“但你也别想打歪主意,我不会让他成为你的棋子,他的路他自己走,谁都不能干预。”
老人试探性问道:“那要是那孩子想走的路就是我铺好的那一条呢?”
“那就更简单了。”
老人微微笑着,已经猜出了那个答案。
举起酒碗,老人道:“那走一个?”
司空月犹豫了一下,还是举起酒碗,“走。”
两碗相撞,当啷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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